作者:阮仪三
摘录自:《苏州日报》20100303第20版
我国的古代园林,一开始主要是皇家园林,那是很大的规模,主要用来狩猎,所以叫囿、叫苑,用来养禽兽。秦始皇的上林苑有数百里的范围,著名的阿房宫就建在上林苑内。后经汉武帝扩建,“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余种,以标奇异”(《三辅黄图》)。北宋汴京之艮岳“山周十余里,珍禽异兽,莫不毕集”,这是当朝皇帝集一国之力营造的大花园。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文字里,一开始只有囿和圃表示园林。中国古文字是象形释义的,囿的意思是在围墙圈起的草木中豢养禽兽;圃是种菜的园子。这些园林都很大,但肯定是空旷而宏大。在甲骨文中未见有“园”字,以后“园”见于春秋时的金文和战国时的陶文。帝王既然广营离宫别墅供个人享乐,贵族富民也群起仿效。从汉至唐、宋,私园迭起。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列述三十余园,绝大部分属官宦富室,其园主多为清高的士大夫知识分子。由于这些名士寄情山水,啸傲引吟,形成风尚,于是山水园林应运而生。他们居城市享受繁华生活,又向往山林自然之趣,于是凿池堆山,植木莳花,追求理想中的景致。但他们又不具有帝王那么大的财力物力,因此造些假的山,做些意象的景,运用了创造空间布置的手法,创造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艺术景观。文人参与了园林的建造是中国私家园林的特色。
从中国古文字中“園”字的构成可知园亦是内向围合,但加入了山(土)、水或建筑(口)、树木等符号,园的本质仍是自然元素占主体。园林中的房屋不单纯是为了居住和生活需要,更是具有观赏价值和体验自然的作用。
私家园林的重要特点是小中见大,大是指大环境、大自然,把有限的房屋、室内的小空间变成无限的室外的大空间,是虚拟的自然,人工仿造的自然,但又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经过提炼的心目中的自然。这个“園”字就生动地说明了人工造了围墙,然后造了房子和山水,栽了树木花草,园,也以读音来说明与囿、苑是一类的事物。
江南的园林大多是私家建园,故不可能造得很大,即使是大园像留园、拙政园,范围也不广。原先这些宅园,是一家一户拥有,即使逢有节庆大宴宾客,人数也有限。但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这些花园大都改变成公共的花园,成为公众休憩的场所,它们就显得过分狭小了。特别是一些著名的园子,一到节假日真是人满为患。于是就想到了扩建,扩大范围以容纳更多的游人。苏州拙政园开辟了东园,上海豫园拓了东园,嘉定秋霞圃也扩大了北部的地盘。在这些扩大的园子里也凿池堆山,植木莳花,建屋造亭,蔚然成一花园。可惜的是这些新园虽然考虑了造景、植物的配置等,但总无法与老园相比,游客们多是一走而过,不屑一顾。地方是扩大了,却起不到分散游客的作用。因为老园是千锤百炼、多代人反复推敲的精品,新园当然显得粗糙和欠佳。私家园林本来就是士大夫们寄托闲情放纵逸致的地方,是用来悠悠信步、顾盼舒展的。更有许多造景供游者静观、坐赏、品味,全不会是一大群人挤来拥去,走马看花,逛商店似的游览。
我小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那几年,父亲曾带我去过狮子林(那时拙政园被机关学校占着)。那里有名人借园开堂会,到门口凭请柬名片才放进。正厅“指柏轩”里演的是昆曲,我们小孩子们看不明白就去爬假山,出了山洞听到了笙箫的乐声,大家都不敢出声了,屏住气走过去,只见亭子里一个先生捧着笙,一个姑娘竖着箫呜呜咽咽地吹着,周围有四五位男士、女士都是远远地靠着柱子、栏杆静静地听着。在船舫、在厅堂里也有些宾客或坐谈或品茗,也有一群群四处游逛赏景的游客,总共也不足几十人,在偌大个花园里绝不见拥挤。我们小孩子游园,大人们就会一次次告诫不要在园林中大声喊叫,不准四处奔跑。
园林里热闹起来,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事。这些私家园林逐步都变成了公园,成为公众休憩游览的场所,所以到节假日或是团体活动就挤满了人,四处人头攒动。所有的园林都面临这样的情况,于是就出现了这些园林的扩建。江南园林的应时出现及造园时的设计布局,本来不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也不能适应许多人在园子里游玩,它是一种文化欣赏,要静心地品味。
在古典园林保护方面,日本人就做得很好,他们也留下了许多古典园林,当然是从中国学过去的,逐渐也形成自己的风格。但本质上日本的园林和中国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也是讲究意境、造景,与生活紧密相连,也是供少数人细细地观赏,不是接纳大批游客的场所。他们深悟此道,有高超的管理水准,很注意要保持这些古典园林原来的气氛,让来园林里的人真心领悟到造园艺术的真谛。这些园林也都对外开放,但去看一定要预约,严格限制人数。如桂离宫花园,整个花园同时进去的人数不得超过300人。他们没有盈利的要求,作为博物馆式的艺术欣赏,有的是免费的,有的就要收很高的门票。我看我国的古典园林也应该这样管起来,才显得出这些国宝的珍稀与价值,同时也才能让游园的人在园子里与造园设景者沟通,得到一种真正的体味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