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4
作者:阮仪三 来源:文汇报
看了2月6日“笔会”上蒋子龙写的《毛乌素之魂》,激起了我的思绪。毛乌素沙漠我去过,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是去寻找被沙漠湮没的古城——统万城的。
出了靖边县城,往西北行数里,即见一片荒漠,一个个深黄色的沙丘,一直延伸到天边。细细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发光,沙丘表面布满着水样的波纹,这是狂风吹过留下的痕迹。一丛丛沙柳点缀着无垠的沙海,我们已来到毛乌素大沙漠的边缘。行约六十里到了红墩界,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是乡政府所在地。再行三十余里,见到了红柳河,即无定河的一脉,河水清澈。越过红柳河是高大沙丘,奋力登上丘顶,眼前出现一座洁白的城堡残址,屹立在沙漠之中,这就是北朝十六国之一的夏国都城——统万城。
这座古城迄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因为残存的城址呈白色,当地人称为白城子。该城在历史学与地理学上都很有名,它被沙漠所掩埋,过去认为是蒙古沙漠南移的见证。在筑城史上,它以城池坚固和罕见的残暴筑城方式而引人注目。《晋书》上有这样的记载:“……残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据说西夏首领赫连勃勃当年在督造城墙时,将土搀和了牛羊血层层铺筑,用力夯实,再堆柴烧烤,以求坚硬。每层夯筑好就命兵丁用大铁锥锥之,如锥入一寸,即说明夯筑不坚,就杀夯筑的人。如锥不入,则认为兵丁不用力锥刺,检查不力,即杀兵丁。经实地观察统万城的城墙、马面以及一些建筑物的台基,都是用灰白色土版筑夯实,夯层清晰、整齐,每层厚约15-20厘米,如同砖砌一般,确是非常坚实,虽经千百年的自然侵蚀,至今仍很坚固。
统万城城池面积约0.7平方公里,有三重城墙,由东城、西城及外廓城组成。东、西城为长方形,由中间一道城墙分隔成两个部分。城的四角都有突出的方形墩台,估计为角楼遗址。西南角的墩台最高,达31.62米,雄踞于城垣之上。沿城墙四角,筑有密排的马面。赫连把南墙修筑得格外严密,主要为了防御中原方向来的敌人。据考古发现,南面的马面里还建有仓库,内藏木材、粮食等。马面内建仓库,这在城市建设史上是少见的。
城内有几处宫殿的遗迹,一在西城的东面有夯土围墙,殿有三间,筑在夯土台基上;另一处在东城偏北。根据史书记载,城市的布局基本上沿袭了汉民族的传统城市规划制度。从残存的遗迹看,当时的一些建筑是很壮观的,如西城西南角楼,就极为高大,巨大的夯土墩台壁上留有六排横列的椽孔,孔内插橫椽,上铺板,在外筑成栏杆式阁房。一百五十多年前(1845年)清代榆林知府、地理学家徐松派横山县知事何炳勋前往勘查时,尚见城楼有“鸡笼顶式大厦……屋外飞檐八层”。
西夏被灭后,改为夏州,宋朝皇帝为了防止少数民族反抗,下令毁城迁民,但城太坚固而无法拆毁,只好将居民全部迁走,统万城遂被废弃。统万城初建时,这里曾是一片水草肥美、景物宜人的地方。赫连勃勃出游到此,观看了四周的景观赞叹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若有斯之美。”(《太平御览·三十国春秋》)即选此地为建都之址。在他攻占长安后,还是依恋这里水碧山清的风光,不愿将都城南迁。这样的自然环境,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呢?经考察研究,这里所以会变成为沙漠,主要是由于历代滥伐森林,大量开垦草原,植被遭严重破坏。从宋代到明代、清代,不断大面积地毁坏森林和草原,水土流失,底沙泛起,结果使沙漠像脱缰野马,吞没了耕地,填塞了河湖。古人写诗叹道:“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考古资料证实,在唐代以前,陕北也是森林茂密、水草丰盛、湖泊星布,是适宜农牧的好地方。如今却是童山秃岭,沟壑纵横,风沙干旱,生产低下。
我站在统万城灰白色的残墙上,极目四望,夕阳西沉,荒漠茫茫,不禁浮想联翩。沉痛的历史教训必须记取,大自然的报复是毫不留情的。
从统万城出来,看着周围贫瘠的土地,一片懊伤笼罩着心头。我们沿毛乌素沙漠边缘东行,为的是去看另一座边防重镇——榆林。
驱车行驶在陕北的公路上,触目皆是一片灰黄,黄沙遮掩了一切,田地里沙多苗少,阵风刮起漫天飞沙,口眼都干涩难受。快进榆林城了,忽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绿色的树林,纵的、横的、一条条、一行行的树林,笔直的穿天杨、茂密的榆树槐树,树干整齐地紧挨着,树叶在风中飒飒响着,树下沟渠里流淌着清凌凌的泉水,在方矩阵似的防沙林中,纵横交错的方整田地里长着绿油油的庄稼,一直伸展开去,衬着远处灰黄的山丘,更显清翠葱茏,就连风也变得清凉起来。惬意袭上客人们的心头,车里人都活跃起来。榆林城墙黑黝黝的身影在绿荫中出现了。
榆林位于陕西北部,无定河的中游,历史上这里曾是万里长城上的一个小城堡,明朝时为加强西北边防,重修了长城。公元1472年,军事指挥机构从绥德迁到此地,榆林遂成为长城沿线的军事重镇,被称为“九边之一”。正是因为军事地位的逐渐提高,榆林城池也一次次地被拓展。这三次扩建城池,历史上称为“三拓榆林城”,后来却被讹传为“榆林三迁”,并且把“三迁”作为沙漠南袭的典型例子,就真是以讹传讹了。
榆林城东依驼山,西临榆溪河,左山右水,北邻沙漠,巍然关外雄镇。城墙大部尚存,内土外砖,唯楼堞已坍。城南北长二千一百余米,东西宽八百余米,呈狭长形。城中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跨街有十座牌坊和楼阁,今尚存有星明楼、万佛楼、凯歌楼、钟楼四处,为明清时代建筑。大街两侧,南端及中段商店较多,大多为低层瓦顶旧式房舍。长街古朴,雕楼重重,边塞古城的雄风犹存。
榆林城最初城址在驼山边,驼山麓有普惠泉,水涌成渠,城池就泉而筑,居民称便,至今仍为城市主要的水源。榆林也在毛乌素沙漠边上,但它没有被沙漠吞噬,它能英勇地屹立在抗拒沙漠的前哨,正得益于自古以来驻守边防的将士。据传早在宋代,著名的杨老令公杨业驻守此关时,就植树造林,自此榆林城一直就有护林的传统,至清代的左宗棠任陕甘总督的十年中,更是倡导栽种树木,绿化边疆。当时西北的人们把他倡导栽种的榆柳,称为“左公柳”。有人感于唐诗中“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写出:“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以赞左宗棠的作为。左宗棠不仅能带兵打仗,也懂绿化造福于后代,后世的百姓就永远记得他的好处,“左公柳”之称就是人民心里的丰碑。
今天的榆林比之左宗棠时代有了更大发展,人们创造了整套的抵御和控制流沙的办法,在古老的万里长城之旁,筑起了一道道“绿色长城”。今天的榆林当然不再是关外军事要塞,由于近年来煤炭和天然气的开发,这里发展很快,榆林古城正与新城交相辉映。毛乌素已不那么肆意施虐了,人们已给它安了个绿色的笼缰。我们应该记住蒋子龙文中盛赞的石光银等沿沙种树的英雄。
在毛乌素以西,统万城和榆林城两个古城完全不同的景象,值得我们思索。现在交通方便了,我觉得可以借助旅游让人们去看看,去实地体验一下环境保护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