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日报
2010年3月17日
阮仪三
江南园林里的水,有条件的都要想方设法与园外河道大水体相通,以求得活水之源
假山堆叠,等于是用石来作画,运石如笔,能不费功夫?
江南地区的城市,无论是苏州还是扬州,江南或是江北,都是平地居多,江南园林中的山水都是后天营造的,所以常有说凿池堆山。这些园林都要叠山理水而成景致,而这些园林又大多是私人拥有,财力有限,占地不广,所以也堆不起高山,凿不成大池,就运用造园的技艺与手法,以小中见大。“一勺一水以梦千寻海浪,一石一峰以梦万仞高山”,这是文人心中想象的大海和高山,只是借助园林创造的景色引起联想,抒发感情。在这些园林中,对山和水的创作,真正确实是花大了功夫,动透了脑筋。
江南是多水的地区,除了大江大湖以外,城里也多有河渠,又是亚热带气候,多雨湿润,地下水也很丰富,这里造园林得天独厚,凿池即能有水。园林无水不活,但水塘、水池都有活水、死水之别。活水是流动的,活水即清;死水是静止的,死水即混。在江南乡村常见到一潭死水,天热时由于微生物繁衍发酵,还会发出臭味。也见到有些缺乏管理的园林中池水黑黑,长满了浮萍水草,很是煞风景。所以在江南园林里的水,有条件的都要想方设法与园外河道大水体相通,以求得活水之源。例如苏州耦园就有暗渠直通护城河。沧浪亭就借高墙之外的古河葑溪之水来为园林增色。如引不来活水,就在水池下挖井,可以使园林的地表水和地下水相互沟通。因为地下水是流通的,从而改善了水的质量,这样也就是活水了。这种水底之井,拙政园、狮子林、怡园、网师园等都有。常熟的燕园在假山的山洞里有池,池中有井,左洞内是暗井在水下,右洞内是明井,地上有井栏,这里就不仅仅是水活不活了,更是取井水夏日有凉意可消暑、冬日井水有温暖的意思了。
园林不大却要把水面做大,实际上是一种对比手法的运用。在一定的空间中,水面看上去会相对比地面宽大得多。例如网师园和艺圃,园子中的水池面积其实不很大,但感觉水面宽敞,房舍、亭阁都退到后面去了。而且园中水面的流转、水池的岸线都不是生硬呆板的石驳岸,而是做成凹凸有致的港、汊、湾、坞,使水面有不尽之意。特别是艺圃的茶屋、水榭,整座房都架在水上,似乎水从屋下淌流过去,给人以空灵通透的感觉,极为奇妙。拙政园则是河汊纵横,蜿蜒曲折,亭、阁都筑在水上,山边也围绕着水,“路随河转,山因水活”,处处见水,把水做到了极致。
水是园林的血脉,而山是园林的骨架。江南园林的山是人工堆的假山,一般内层是土山,外面叠石。这些造型奇巧的园林之山只有高手才堆得好,最著名的叠石大师是堆耦园黄石假山的张南垣和创作环秀山庄的戈裕良。古人说画师“胸中有丘壑,笔底才能有波澜”,假山堆叠,等于是用石来作画,运石如笔,能不费功夫?近年我们常见到各处堆的假山,好的极少。陈从周先生就尖锐地批评,有的地方假山堆得像“排排坐,吃果果”,一块块石头挨个竖在一起,全无美感可言;有的又像“猢狲出把戏”,横七竖八胡乱摆一通。岂知假山石分黄石和湖石两种,每块石头都有纹理,有正面、反面。特别是湖石,还有洞穴,每块都不相同。怎样组合搭配才能造成美好的景致,这里面大有学问。我见过陈从周先生修缮上海豫园东园的假山。那时他带了博士生蔡达峰和刘天华,三天两头去堆假山。先要选石,堆起假山后又要反复推敲。有一次我陪陈先生去工地,陈先生看看堆得不好,要重新搬动,这是很吃力很费事的活儿。陈先生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一个工匠递一支烟,再作揖打招呼,请他们把已搭上去的石头搬下来,重新叠。工匠们被陈先生的执着所感动,任劳任怨地干着。陈先生身上也沾满了泥浆。堆好后,他还要转来转去地细细地观察。他说今天看差不多了,明天再来看,可能又会再动的。这些初步堆成的假山,都是先用黄泥粘住,最后定案了再用糯米浆石灰固定牢。豫园东园的假山就是这样花了半年多才堆起来的,可见要费多少心血。陈先生说堆好一座假山比画画、写字、做文章要难得多,我是亲眼见到了。假山是模仿真山堆的,但真山那么大,只能是截取一角,取其意而已。用石头堆成的悬崖、峭壁、危岩、飞梁,实际上只是一种意境,一种观赏的感觉。这里首先体现了设计者和匠师共同设定的观景点和游览线路。所以看假山有俯视、仰视、平视不同的视角,从而产生高远、险峻、深邃的艺术效果。陈从周先生所总结的“真山如假方奇,假山似真始妙”,确实有道理。
园林又称“城市山林”,城市繁华喧闹,山林自然幽静,江南园林是在城市里构筑一方拥有人工营造自然的场所,改善了局部的人居环境,从而能给人启发,从园林的设计手法中汲取营养,给城市以整体环境的创造性改善。苏州提出,古城是“假山假水城中园”,新区是“真山真水园中城”。这就是把古城中众多古典园林逐步恢复整理出来,使古城中布满人造的绿地、花园,环境当然会好;而苏州新区有新、老大运河,有虎丘山、狮山、灵岩山、天平山、穹窿山、花山、天池山、七子山等低山丘陵,再过去是太湖和东山、西山诸岛,这些天然条件可以把新区做成大的自然山水环抱的城市。但关键是要保护好这些人工园林和自然的山林。实际上这二十年来的工业发展中,用去了许多土地,真正的自然山林和田园已剩下不多了,既要谨慎地保护历史遗存的古典园林,更要保护好自然山水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