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日报 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第20版
阮仪三
一些名山名岳中的风景建筑,一些宗教寺观在选择位置时也多是隐藏于深山秀水之中,绝对不会破坏山林秀美的环境。
我国的山水风景具有独特的风采,不仅是地理环境造就的山岳河川风光,还有许多独特的人文景观,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人们常引用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仙”就是人们心目中理想化的人的代表与化身,是这些名山风景的发现者和欣赏者。古代有许多诗章描写了这种优美的风景与意境。“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这些诗句把深山的空濛和静谧写出来了,同时也隐现了被景色陶醉了的人。好风景要有人去欣赏,但人是旁观者,在自然风景里人和人工的景物也是陪衬,是隐蔽的,人要自觉地不去干扰破坏自然环境,这就是诗情所表达的。我们看到过许多古人的画,在画中着意描绘的景致是高高低低的山、远远近近的林,云烟飘渺,山川流长,人物都是作为配景和点缀的。常常是竹林中一两间茅屋,清溪上半座小桥,笠翁独钓,高士流连。除了专门画市井风情的画卷外,中国风景画大多如此。不会在画面上出现许多房屋人物,那些山川风景也没有密密匝匝的建筑群。
古人的诗情,古人的画意都明确表明了古人崇尚自然,尊重自然,不去添加许多人工的景物,不去改变原来的自然风光。正是有这样的思想和境界,才给我们留下了名山好水和大自然的瑰丽景色,建造城市园林者才能有范本,有模仿的实例。有实物存在了,人们的追求才有目标。古人知道自然天地里不能有人工的干扰,也就成了共同遵守的原则。
一些名山名岳中的风景建筑,一些宗教寺观在选择位置时也多是隐藏于深山秀水之中,绝对不会破坏山林秀美的环境。上面举出的古诗中,建筑物和人都很好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古人讲究风水,用现代语言说就是善于观察和利用自然生态环境,那些历史上的古建筑或傍岩依崖或踞于山顶,便于极目远眺,俯视鸟瞰,更注意与整体山林的契合和协调,这些范例,后来就成为许多江南园林创作的借鉴和启示。
今天人们似乎不再有古人那种情致,而更喜欢在原来的自然风景中增光添彩。古寺不再总藏深山了,那些原来的茅檐小庙,早成了巨厦华屋。四大佛山、八大名刹,也大多拆了黑瓦换琉璃。有些昔日清静的修身养性的圣地,成了喧闹赚钱之所,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张家界秀美的山峰旁耸立起巨大的钢架电梯,原来人迹罕至的丽江玉龙雪山顶上,现在每天有上千游客,万年的冰峰和积雪逐渐地消融了。
1979年我参与安徽九华山风景区规划,那时真是山清水秀。那些佛寺庙宇,都与山林巧妙地结合。特别是那些庵堂、小庙藏在竹海岩崖之中,又都是皖南民居式样,简朴幽雅,一派山村佛国、世外桃源景象。那就是天然的园林,所有的寺庙建筑都是与山林和谐协调的精品,我们做了测绘调研,向国家文物局申报了九座国家级重点保护的寺庙。前后共十个年头,做规划、维修寺庙、开辟上山道路、建水源地等,使其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国家级风景区。我本以为有了规划蓝图的控制,就不必多去过问了,岂知2000年后为申报世界遗产上山一看,使我大为吃惊的是,所有的古寺庙都改造成了金碧辉煌的假古董,原来我们认为最精彩的民居、山林、小庙、古屋全没有了,当地人却认为是旧貌换新颜,是发展经济,是符合旅游的需要。我是欲哭无泪,只能说:你们把好端端的一个世界遗产地,变成了“佛教大卖场”。
这二十年来的旅游大发展中,讲究的是经济效益,讲的是旅游六要素,要满足游人的“吃、住、行、游、购、娱”,沉寂的山林变得热闹起来了,脑子里却缺少了生态这根弦,缺失了文化的理念,也就恣意地破坏了原来的自然生态和历史文化环境。
当今时代不同了,古人与今人对风景的欣赏是否不同了?能否留存一些真正自然的造化,少一些人为的干扰,自然环境的保护和旅游开发就是水火不相容吗?古人和今人的风景观孰是孰非?
这一串问号我不知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