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1月16日
图片作者:阮仪三
图片说明:新绛绛守居园迴涟亭 阮仪三 摄于1960年代初
2012年7月初我率遗产保护志愿者劳动营在平遥梁村活动,绛州文物局局长盛邀重访新绛古城。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我曾和董鉴泓先生踏察晋中古城时去过,滔滔的汾河在城边流过,河上是一排木船,用铁索系联,上铺木板的人行渡桥。当年见到新绛的城墙还很完整,高大的墙体已有破损,但尚具规模。入城见鼓楼、钟楼高踞在城北高坡地,鼓楼是少见的三重檐的楼阁,造型峻美,已年久失修,屋瓦残缺,漏空的椽木,洒下一条条长方格子的阳光。对面是刚修缮的钟楼,规模较小,当时听人说修鼓楼的资金尚无着落,引起我的担心。城内土街、深巷、民居古朴雅秀,还留有坊里的建制,巷口立有坊柱,这是唐代遗风。就在鼓楼旁边是新绛中学的地盘,我查过资料知道这就是原来新绛县的衙署。进校就见到一座宏大的古建筑,这是县衙的大堂,唐代领兵大元帅张士贵曾在这里驻扎,县衙后面就是著名的"绛守居园",真是相见恨晚。我小时候就看过薛仁贵征东的故事,知道张士贵这个夺人功劳的贪官,在中学时读过《绛守居园池记》这篇古文,对这座花园有精彩又深奥的描写,中学语文老师说,读懂了这篇文章,你们的古文就过关了,所以留下很深的印象。
当日我们宿在县政府招待所里,是夜突降大雨,汾河水涨,渡船冲散,渡桥不通了,我们被绊留在城里。我心觉得这是天意留客,好让我有时间仔细地看看新绛。我在城里转来转去,觉得这么古老的有特色的城池和唐代的名园总得让人们了解个东西南北吧!我找了新绛中学几个学生帮助,借了皮尺,把绛守居园和县城的主要格局简图测绘了下来,也画了好些速写,那时拍照的胶卷很珍贵,要算计着拍摄,所以只有几张照片。新绛古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写成短文收录在我的第一本笔记类小书《旧城新录》中,后来又汇编在《古城笔记》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保护平遥古城事,我曾多次到山西,听说新绛的城墙已拆,我担心那些鼓楼、大堂,还有古代的花园,1984年又专门去看了,新绛古城中开了一条30米宽的大马路,唐代的龙兴塔,成为马路的对景,显得形影孤存,几条新路的开拓,拆除了许多传统民居,原有古朴的唐代的街坊格局已支离破碎,失去了当年的景象。六十年代初我和董先生沿同蒲铁路南下,一个城一个城地踏察,沿线的古城太谷、介休、忻县、霍县、洪桐等等,都有完整的古城风貌,就是在八十年代初城市大发展的"破旧立新"、"城市要大变样"的呼声中,古城的历史遗存遭到无情的拆毁,古城风貌也变化了。我到过法国的世界遗产地卢瓦河谷,沿岸都是完整地留存着中世纪著名的城堡,每个城堡都有动人的故事,那些历史与故事,留驻在保存完好的老宫殿、老宅邸、老街巷和法国田野牧歌式的现实场景之中。那里是世界遗产地,也是著名的旅游目的地。联想到我国的这些古城也不是都有着历史与故事吗?在山西平遥南面的洪洞县就有《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跳墙偷爱的普救寺、"苏三起解"的虎头大牢、太谷县有孔祥熙的豪宅和家园、霍县留有明代宏大规模的古县衙,介休就有因为介子推被焚死在绵山而形成的寒食节、灵石县的资寿寺发生过罗汉头像被盗又有爱国华侨高价收购送回的故事……可悲的是现在这些地方都拆了古城建新城,有的只成了假古董的戏场。
1996年在确定第三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时,我在专家委员会上竭力推荐新绛,因为我想,只有被列入名单,才能保住尚存的整个古城和里面的重要文物古迹。当时几乎所有的专家都不知道它,我拿出了新绛大堂和绛守居园的资料,我说这是中国仅存的"隋唐名园之城",一定要珍惜,新绛顺利地进入了名单。有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称号后,引起了新绛人特别是领导者们重视,随后新绛有了一系列的保护措施,一些文物古迹也逐步有了修缮。
从平遥乘车出发上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新绛,阔别三十年旧地重游,汾河水面似乎缩小了许多,过了公路大桥就进入到一座现代的城市中,钟楼、鼓楼均已按原样修复。城隍庙新修的牌坊金碧辉煌地竖立在原址,可惜的是全没有了历史的沧桑感。古城的大环境变了,几幢古建筑周围全是新建的楼群,我在鼓楼、钟楼上仔细地查看,想寻回昔日的记忆,走出鼓楼高大的门券,坡道依旧,只是全然没有当日令人难忘的峻峭感。
我转身进入了新绛县衙大堂,这个原来张士贵挂帅印的地方,还在整修,却一股古朴之风扑面而来,因为早就确定为文保单位,就能认真地保住原样粗大的木梁、木柱,宏大的斗拱,看似元代的式样,覆盆莲花瓣的柱础,是宋代的东西,柱梁上的彩画斑驳,像是明代涂画的。我发现木柱上留有凹凸起伏的柱面似乎是唐代木工留下的锛纹的印痕,大堂前院子里正在进行着全面整修前的考古开挖遗址。考古队欣喜地指给我看,在一米许的地下发现了砖块砌筑的甬道,查看这些砖块和残存物件应该是宋代以前的东西,砖上的刻字有唐的风韵。我们曾在浙江宁波慈城做古衙城保护时也发现了唐代的甬道,两者的形制较为相仿,而新绛的大堂的建筑年代要比慈城早多了。看到了新绛大堂内外的历史遗存,真是令人兴奋,这就是古人留下的踪迹,我脱口而出:"绛州大堂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
大堂后面就是著名的绛守居园,花园创建于隋开皇16年(公元596年),距今已有1400年了,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花园了,后来唐朝的绛州刺史樊宗师写了《绛守居园池记》着意地描写了这个园子,文章中记录的景色和一些建筑物,现在还能找得着踪迹。我回想着古园的旧貌,循着石铺的小径,抚摸着古老的树木,当年我画下的迴涟亭依然临水傍立,砖砌的大照壁上的四个难认的篆字还是存疑。园虽不大,树木葱茏,亭楼均已经过修缮,已不是当年破败的景象。水池堤岸,嘉木扶疏,全不是现代园林的式样。我诵读迴涟亭上的楹联:"快从曲径穿来,一带雨添杨柳色。好把疏帘卷起,半池风送藕花香"。这是唐朝的老县令在和我们对话呀!熏风吹拂,蝉鸣声声,隋唐的古意顿时出现了。时空穿越,往事千年,眼前的景色留住了往日的闲情。我很赞许新绛人能够原样地保存了古园,没有像许多地方画蛇添足地乱弄,这就是原真的保护的理念,全国哪里还能找到原汁原味的唐代园林?这真是稀世珍宝啊!
现在新绛县政府已将新绛中学迁出了久占的大堂和园池,要全面恢复原来的历史风貌。近年来新绛的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新城已初具规模,建设的重点正向新区转移,古城中的居民也在逐步地迁徒。
现在的新绛人对过去古城格局的肆意破坏感到了后悔和遗憾,向往着古城的复兴,当年的破坏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既令人高兴又难以下笔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