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专家社区
文 / 劳动报 忻意
四川雅安地震后,人们揪心于这座山明水秀的城市,祈愿上天不要毁了古镇的秀美,坏了老街的意境。实际上,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城镇化建设的深入发展,那些饶有韵味的古城古镇古村已渐行渐远……
“我要尽力去发现与保护它们,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享有“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之称的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阮仪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30多年来,他促成了平遥、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近10年来,他组织学生进行全国范围的实地勘察调研,挖掘古城古镇古村的文化精粹,集结成《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一书。
本期,记者对话阮仪三教授,由他讲述古城古镇古村的十年踏察经过,畅谈古建筑的传承与艺术文化,归结古城保护中的问题、困惑、忧虑与思索。
雅安地震,印证中国“木结构”智慧
与阮仪三教授的专访是从雅安地震说开去的。网上盛传芦山震中一座百年老宅却无损伤,宅内7户人家震后生活如常;而在雅安古镇,除了屋脊掉落一些瓦片外,受损并不严重。这恰恰印证了著名古城镇规划保护专家阮仪三教授的观点:我国古代的木结构建筑能够很好地起到防震作用。
“地震发生后,我特地去打听雅安古镇、古村的受损情况,问下来我去过的上里古镇、望鱼古镇、宝兴古村,由于都是木结构建筑,受损都不严重。”阮仪三说,有些老宅从1937年后就没有再修过,却还能经受7级强震,足以证明木结构的抗震优势。
更让人叫绝的案例是四川广元的昭化古城。这是三国时张飞大战马超的地方,拥有许多历史史迹及遗址,古城墙也残留着。“整个古城里许多老房子还保持着明清以来的风貌,而且都是木梁、木柱、木屋架、瓦屋面。”阮仪三惊喜地发现,虽然古城已经衰落破旧,但骨架仍在,修复有望,于是兴奋地回上海组织人员进行调研。
2005年,阮仪三主持了昭化古城的保护与整治规划,提出修缮一定要坚持原真性的维修。几经周折,聘请到有木结构施工经验的队伍和工匠,买到所需木材,对老建筑进行修缮。不过,许多当地住户不愿意拆除那些随意搭建的现代方盒子房子。到2007年底,基本修完了一条老街。
在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了8级大地震,广元亦是受灾地区之一。2天后,阮仪三接到了广元市和昭化古城领导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说:“你快来看看,最近修过的木结构房子基本都保存完好,而许多没有修的方盒子房子全塌了,老百姓都说上海人太神了,所有的居民区都要求赶快按照规划改建。”很快,四川省及时拨下了救灾费用,在2008年年
底,昭化古城的主要街道全部按原样修复,整个古城重现了原本的历史风貌,全是原汁原味木结构。
为什么中国传统木结构能抵御地震袭击?阮仪三解释道:“因为木材有一定的弹性和韧性,房屋的柱、梁、屋架的连接用的都是卯榫———这是中国古代精妙的木工技艺,它允许有小扭动,能化解外来的冲击。神奇的木结构保障了人们的安全。”
再往远一点说,1996年丽江遭遇7级大地震,幸亏丽江多是木结构的民居,才没有遭到致命的破坏。1997年底,丽江“申遗”成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山西的应县木塔、河北天津蓟州独乐寺观音阁,也都经历了多次大地震,但千年来依然完好矗立。
阮仪三呼吁,中国传统的“木结构”技术,是古代人民留给今人的宝贵遗产,应该引起重视并挖掘利用。“木结构技术蕴含着一种理念,是一种中国建筑的理念,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阮教授看来,所谓造房子看“风水”,实际上是古人倡导因地制宜、因势建造,而现代人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常常是严重破坏地形、地貌。他在四川海螺沟考察时,竟发现悬崖边有岩变的裂痕,规划设计要建旅游设施,美其名曰“赏景台”,一旦发生岩层破碎、山体滑坡等,后果将不堪设想。阮教授感到十分不安,急忙联系当地有关部门,喊停崖边的旅游设施。
推土机下救平遥,教授领军“拾遗珠”
阮仪三以古城镇的规划保护而著名,被称为是中国古城镇的守护神,而他保护古城的故事中最出名的当属“推土机下救平遥”。可以说没有阮仪三,就没有今天的世界文化遗产。
上世纪80年代初,全国范围内刮起一阵拆古城建新城的新风,山西古城也遭遇大拆。阮仪三清楚地记得,他赶到平遥县时,城墙已被扒了个大口子,推土机推到老房子,开了一条180米的大马路,拆掉了三十几幢明代建筑、一百几十幢清代建筑,他痛心疾首。
心急如焚的阮仪三找到山西省建设委员会领导,要求给平遥做规划,保护古城。但光有规划也不行,还要有钱,于是阮仪三直接上北京找相关负责人。在确定保护规划后,先拨款用于修城墙,这第一笔就是8万元,相当于现在的800万元。
阮仪三还上演过一出“以死保周庄”的大戏。在做周庄规划时,他提出先保护古镇,然后在古镇外面发展工厂。他不仅帮周庄引来上海的工厂,还在规划时将自己拿到的一笔5000元科研经费直接汇到周庄的账号上。后来周庄的旅游火了,苏州市规划修建一条公路,准备从周庄的西北侧穿镇而过。阮仪三坚决反对,因为,公路会把周庄的古镇格局给破坏了。他用近乎无赖的手段保住了周庄:“如果开路的话,我躺到马路上去,让汽车把我轧死算数。”
2003年12月9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阮仪三及他一手规划才存留至今的周庄等六个江南水乡古镇颁发了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然而,阮教授面露遗憾地说:“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用规划管理的手段抢救了平遥,但当时和平遥相仿的历史古城如太谷、介休、忻城等就未保住。我抢救了周庄、同里、乌镇、南浔、西塘等江南六镇,而周边地区的几十座同样具有秀美风光的水乡古镇却没能保住。”
在阮仪三看来,人们大多不认识这些古城古镇的价值,简单地认为拆老房、造新房、修公路就是发展,“把祖辈传下来的‘宝贝’当废品卖了、当垃圾扔了,对优秀的历史文化没有感情,更无心去保护,这真是一种可悲的现象。”
到上世纪90年代末,人们对古城古镇的态度却有了转变。尤其是1997年平遥、丽江“申遗”成功后,越来越多的城市对“历史文化名城”上了心,进入2000年之后,昔日不愿意要历史名城名头的城市也主动申请,积极得不得了———人们认识到古城有经济价值,可以开发旅游业。
“可多年来,我们不是搞建设性破坏,就是做破坏性建设,全国那么多古城古镇,真正完整保护好的没几个。”阮仪三说,作为一个有古城镇保护知识的学者,他有责任去尽力发现和保护它们,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因而,他开始了深入实地的调研踏察工作。
近十年来,他每年组织学生利用暑假到城镇、村落去调研、发掘,在《城市规划》杂志上开辟专栏“遗珠拾粹”,介绍古城(镇、村)概况、特色并附上保护建议,迄今已连载100期。如今,专栏内容已集结成《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我所做的,就是帮人们发现宝贝、擦去灰尘、串起珍珠,这些古城古镇古村是中国历史文化精粹,不该被遗忘和丢弃。”
10年踏察风雨路,每年花掉一辆轿车
“我把去古城古镇古村的调研称为‘踏察’,是指一定要到实地去,靠两条腿走到现场并亲眼观察,这样才能收集到第一手的资料,拍摄到真实的场景图片。”阮仪三说,尽管在杂志上只发表了100期、介绍100个古城镇,但实地踏察过的至少有300个。
阮仪三颇感自豪地告诉记者,国家级的名城,有一半是他参与规划的。而全国拥有优秀遗存古迹的古镇古村少说有几千个,大多不为人们所知,也有可能正在消逝,因此他的踏察工作显得非常有意义。
每年暑假期间,他都要招募志愿者,组织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到一些城镇或村落去调研。他们的踏察并非走马观花,每个小镇至少待上两三天,找寻一处处历史遗迹,现场进行调查、测绘、摄影,与当地居民、年迈老者攀谈询问,既是历史文化资料的挖掘,也是向当地人传授保护历史遗迹的价值和保护理念。
阮仪三感慨,踏察工作风吹雨淋、舟车劳顿,自己已经80岁了,走出去的日子比前几年少多了。若干年前,他去边防要塞踏察,当时的交通工具是敞篷大卡车,栏板上拉几条麻绳作为拉手,一路颠簸,吃饱了灰尘,下车后还得步行一段长路才能到达。六七年前,他组织学生对京杭大运河整条路线勘察了一遍,有的地方还是交通不便,只能乘坐农用小卡车在河堤上行驶。
在山东运河沿线古村镇调查时,阮教授被狗咬伤了,上医院清洗伤口,打预防疫苗,吃了不少苦头。在云南黑井古镇调研时,要走10里路,还得光着脚趟过河溪,一不小心鞋子被水冲走,闹了个大笑话。至于生病、中暑的情况,在每年的踏察路上也不止一次发生,有的学生满怀激情而来,却因身体不适半途中就被送回了家。
付出得多,收获也多,由于深入扎实的调研,阮仪三和他的团队在鲜为人知的集镇和村落里,发现了许多特别精彩的历史遗存,记录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在福建培田古镇,整个村镇内房屋多是雕梁画栋,装饰考究,楹联题刻精美异常;又如浙江台州皤滩古镇,主街呈龙形,鹅卵石铺嵌,弯曲有致,沿街店铺石板柜台比比皆是;再如陕西漫川关镇,老街上的双戏楼是镇上标志性建筑,它由南式戏楼和北式戏楼并列组成,北秦腔、南汉剧可同时演出,也就是俗语中的“唱对台戏”。
阮仪三还调查了一些特殊职能的古镇,如江西的铅山石塘古镇,盛产连史纸张,至今保留着许多与纸有关的店铺与作坊;又如陕西铜川的陈炉古镇,因“陶炉陈列”而得名,瓷片铺的路面五彩缤纷。还有江西的白鹭古村、安徽的三河古镇等,都是风景如画,仿佛世外桃源,只是藏在深闺无人识。
“这么多年的调研,政府没给我钱,学校里也申请不到,完全是我自掏腰包,相当于一年要花掉一辆小汽车的钱。”阮仪三笑言自己常年来在做“倒贴生意”,但真让他去参加有资金扶持的科研竞标,他会选择退出。“我不希望调研报告带有浓重的商业化味道,学术界也有腐败。”
让他欣慰的是,多年的踏察工作已见成效,经过整整10年“遗珠拾粹”栏目的连载,已使众多古城古镇古村和历史街区开始扬名,申报成为国家级“瑰宝”,一些正在衰落的古镇受到了当地省市县级地方政府的重视,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者、游客和开发商。
经过整整10年的实地踏勘,培养了一大批有独立工作研究能力的工作团队,各地高校的调研队伍后继有人,呈星火燎原的态势。阮仪三说:“以前要费尽心思寻找古城镇线索,现在五湖四海的学者会提供线索,有的小镇主动要求我去走一走、看一看。”
保护古城镇,理念与资金一样重要
在古城古镇古村调研报告中最有意义的环节,就是提出了个性化的保护策略和发展建议。阮仪三说:“告诉当地人这些老古董是宝贝,这样还不够,还得教他们怎么欣赏宝贝,怎么养护宝贝。”
他认为,学识疏浅的老百姓不懂很正常,他们觉得房子旧了、破了、挤了,没有多余的土地和足够的钱,只能等拆迁搬家或拆了老房建新房。作为政府,理应从政策上引导人们对古建筑的保护,但实际上却做得并不好。
有的城市拿三、五十万资金修缮濒危的古建筑说没钱,但上亿的工程建设却花得毫不含糊;有的城市错误地将保护古城理解为恢复历史遗迹,将居民迁走,拆了真宝贝去建假古董;还有的古城镇追逐利益,出现了全民经商的现象,古镇被各种现代化建筑包围,原生态环境彻底丧失……
“在保护古城古镇方面,有3点很重要:一是政策扶持,二是保护理念,三是要有钱。”这是阮仪三的观点。他认为,古城镇要有年代久远的建筑原貌,充满历史文化内涵,具有民俗生活气息,同时,也是现代化的城镇,满足当今的生活需要。“我提倡是生活居住建筑,只要不是文物保护
单位,外部老式样,内部可以现代化。”他认为,古建筑的外表一定要按照传统工艺修缮如故,周边建筑一定要限高;但内部设施要安装抽水马桶、喷淋设备,电话、网络一应俱全也不会违背保护原则。
阮教授告诉记者,江南六镇早已完成了排污管网的建设,其中,周庄在排污系统上花费3000万元,价格不菲。这笔资金从何而来?“当时我就提出,从周庄旅游门票收入中提取十分之一作为资金,一年1000万,存了3年攒够了3000万。”阮仪三说,古镇想要发展,强大可靠的执行力至关重要。
绍兴仓桥直街的改造也是挽救古城的先进案例。改造费用由政府和居民共同出资,将柏油路重新改为石板路,道路的铺设完全按照传统的方式,将原有的架空电线全部入地等等。这样的改造,既改善了住户的居住条件,又保留了原生态的古城文化,因此获得了“联合国亚太地区遗产保护奖”。
保护古城古镇的话喊了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各地都重视起来,开始热衷于打造历史名城、发展古镇旅游时,阮仪三又有了新一轮的忧思。“原来的江南六古镇都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但现在城镇都修成了相同的一张脸,万屋一面,千城一貌。”
在他的印象中,各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韵味和美感,就如过去的江南古镇,都是那么诗情画意,但细细品味又有不同之处,西塘是婉约的,乌镇是秀美的,南浔是疏朗的。同样的江南清代建筑,各家木雕、家具、房间布局、园林设计都有微妙的变化。“过去古城镇,民居建筑都有各自的特征,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石库门,云贵的吊脚楼,而现在仿古建筑雷同,欧陆风情泛滥成灾,这是文化贫瘠的一种表现。”
汲取欧洲经验,为古城镇“减负”
“欧洲的小镇你去过没?一定要去看看。”阮仪三就曾多次到欧洲考察。他发现,许多欧洲古城、古镇的保护工作做得很踏实,原因是政府和居民一起来保护,共同投资修缮,常修常新,并有立法监督,有完善的保护组织机构,政府也专门制定有关保护与维修的优惠政策。同时鼓励当地人在家乡投资做旅游服务,用税收的手段限制外来从业者,因此就不会出现当地居民外迁的情况。
欧洲之行,让他深刻地感受到,欧洲人崇尚田园风光,许多历史小镇都完好地保存着,老房子得到精心的修护。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城里人都跑到郊野农村度假,小镇成为名副其实的城市后花园。“每一个古城堡,每一幢古宅院,都是一座传播文化的博物馆和图书馆。”
从欧洲的这些经验中,阮仪三领悟到:保护历史城镇,最终是为了留存我国优秀文化遗产,传承我国的艺术文化,是让它“延年益寿”,而不是让它“返老还童”。因此,要合理地发展旅游,适度控制,这关系到和谐的人居与生态环境。
许多游客慨叹,丽江已不是原来的丽江,凤凰也比原来喧闹了十倍、拥塞了十倍。原来的宁静和诗情画意几乎都没有了,很多风景遭到破坏,古城镇原汁原味的东西越来越少。保护古城,控制游客人数,就靠收取高额门票?
阮仪三的回答冷静又客观。“古城收费也是不得已的做法,目前国内大部分已开发的古城镇大多收取门票,这主要考虑到当地景区运营的开支和管理问题。不过,古镇旅游人满为患,光靠提高门票门槛,是很消极的做法。”
对于最近凤凰古城收费的问题,阮教授称呼:“收费不足为怪,但关键看收费价位是否合理,收费后政府是否把钱都用在了刀刃上,是否切实用在了保护古城镇上。”他认为,周庄、乌镇等地的做法就比较好,率先明确从门票中划出专门的一部分用于每年的古城镇保护性修缮,这样的做法不仅公开资金数额,接受百姓监督,而且已经形成了稳定的机制,可以推广普及。
在他看来,凤凰目前面临的问题是“整容”过度,旅游公司看似为当地财政做了极大贡献,实则片面拉动经济发展,损伤了凤凰的“精气神”。凤凰古城未来十年面临的最大挑战是高度商业化的冲击,古城亟待“减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