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祚欢
我们这一代有许多人自称“武汉老伢”。武汉伢渐次老去,“伢心”尚在,又未能避老,才会有这么一种自况。我们这些“武汉老伢”,大部分都有过爬在戏园子的台边上,把一夜戏看到“挖台脚”的经历。这种场面现在和将来恐怕再难看到了,但对于舞台艺术的传承,却有些值得回味的东西。
我们小时候随父母、亲友去看戏,用不着我们掏钱,只是成人票当中的“搭头”。但今天看、明天看,慢慢是会上瘾的。这一份瘾让我们小时候是小戏迷,长大成人以后,见了戏还有不肯掏钱买票的吗!
就是在我们当“搭头”的时候,那些爱戏的魔症就在我们身上起作用了。舞台不是耍枪动棒的吗,我们在家里就会把家里可以代用为“兵器”的东西拿来“动兵:妈妈做针线用的尺、做清洁的鸡毛撢子,后来还有上了把儿的条帚什么的,抓上手,嘴里唸着“锵锵锵......”就比划起来。经常的豪气冲天而来,泪如雨下而去,泪水没擦完接着又耍起来。
偏偏街上的小贩又肯配合,逢年过节许多小摊上会挂出孙悟空、猪八戒等等的“花脸壳子”,让伢们买去蒙在脸上演戏。还挂上木制的腰刀、宝剑、长枪等一些兵器,让小朋友们的戏更加精彩些。只是一年到头难得有钱过手的伢们,这时的一点压岁钱,几下就被“刮”走了。风似的!
更能配合的是出租的“娃娃书”。人们喜欢看戏,它就可以画戏,单出的、连台本的,出起来快得很。《七侠五义》、《三门街》、《彭公案》什么的,都是戏装,非常吸引人。三四十年代武侠小说吃香,那些武侠就又穿了戏装跑到“娃娃书”里头去了。《铁伞大侠》、《鹰爪王》、《文素臣》、《雍正剑侠图》,把书摊子搅得火热。那些画武侠的画家,写武侠的作家,都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什么向愷然、赵三岛啊、王度庐啊。然后就盯住戏园子,头本《彭公案》完了,二本什么时候接着演?
有意思的是,等我们稍长大一点了,就学着唱了。
我们读小学时,每周班上有个周会。把周六下午拿出来,回顾一周以来班上的进步什么的。但我记得住的是,回顾和表扬批评完了,还有一项“余兴”。1950年读三年级时,班上一位女同学叫黄春梅,“余兴”时老被拉出来唱戏。她会唱楚戏,一个女伢,光唱男伢的腔。《白扇记》里的“小鱼网”,《宝莲灯》里的“刘彦昌坐二堂”,都是从她那里听熟的。读四年级时,有位男同学叫耿明清,没得事时喜欢一个人哼汉戏。一问,是从他爹那里学的。但“余兴”时拉他唱,他是打死也不开口的。
我在“余兴”中也会“露”一“露”,起先是唱戏。汉正街中段去汉戏园子比较方便,我几乎是隔一两天就要去爬一回台边,却没学到什么完整的唱段。我是跟着唱片学唱的京戏。王少楼的《四郎探母》,余叔岩的《捉放曹》,马连良的《借东风》、《空城计》的“二六”,都是些大段子。后来发现麒麟童(周信芳)《追韩信》的一段“汉调”(“三生有幸”)跟汉剧靠得更近,另一段“流水”(“我主爷起义在芒碭”)又短又上口,于是便学了下来,到“余兴”的时候唱一唱,倒不讨人嫌。
后来,周会总在开,我们老被拉着“余兴”,就发现“存货”不够了,就是“炒现饭”也要隔得久一点炒一回呀。于是讲故事。叔祖父是个听书听了半辈子的“书篓子”,他给我讲的书在“余兴”时一点点地“卖”,还真能抵挡一阵。
因为周会的“余兴”,我们几个爱唱两句的同学就有话题可聊了。七谈八谈,就知道彼此都是从“爬台边”开始迷上戏的,甚至都巴望自己哪一天长大了,也和着锣鼓去唱戏。目标极简单:蛮好玩。
这些同学当中还真有一个唱成了戏的,杨谟超。
他是四年级时插班进来的,和同学们很容易谈到一起。印象最深的,一是逢人必为他名字中的“谟”字正音,“这个字不读‘莫’要读‘茂’”。二是宣告:“我将来是要去学戏的”。果然过不多久他就不到学校来了,一打听,真是学戏去了。许多年后,在汉剧院的“海报”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便暗问:是那个杨“茂”超吗?又过了许多年,一切躁动、轰动都平静了的时候,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文艺界集会中,我们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彼此,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喊着“老同学——”把手握到一起了。
有意思的是,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是读书、教书、说书、写书,都能碰到几个小时候爬过台边的同龄、同辈、同好者。有了这点相同经历,我们之间也能瞬间从陌生变得亲近。
最近几年,我们在谈到文艺的振兴时,也容易想到当年的大小剧场,茶馆、街头艺人的圈圈。那时候我们多穷啊,一年到头身上都没放几个钱,可有了一点钱便巴巴地凑起来买一本好书,买一张民众乐园的门票,这种人可是和爬台边的孩子一样多啊。街上摆板凳说书的,你不坐他的板凳他就不收你的钱,那板凳圈外站着听白书的大人还是比孩子多啊。那些艺人并不赶这些客人,他们晓得,那些人身上稍暖和的时候,也会进来坐几次的。
而那些爬台边的孩子,一旦长大,他们就是观众的接班人,他们也会带了家人、子女堂而皇之地买个好票看个“怼台”。
把一切都做得自然些:让孩子们唱点方言的老儿歌,感觉一下“押韵”是什么,别讲,让他们自己品。让孩子们看看戏,也别多讲,让他们去玩着吧。不突出目的的玩,也许才是我们将来卖票的希望呢。